幕后的百种人生——金圣歆采访

文/Muyao

“与我而言，设计一部戏就是经历了一次不同的人生。在《茶馆》中感受北京城的三教九流，在《三姐妹》中体会生活的无奈，在 'Two Trains Running' 中直面黑人的反抗。看作家，看时代，看人生。这是我热爱戏剧，渴望从事戏剧的初衷。”

这是舞台设计师金圣歆写在知乎上的一段话。戏剧之外，她的人生同样充满不同：生长在北京，留学在美国，工作在好莱坞；从一个土生土长的道地中国女孩，走进极为排外的美国戏剧圈，与百老汇知名导演正面交锋，成为对方口中“导演们梦寐以求的合作对象”。

不断变化的生活表象背后，是万年不变的爱与坚持。对戏剧，对舞台，对生活。

歌剧《小妇人》

“半路出家”考上中戏

家庭是圣歆的第一个课堂。儿时她就经常跟着妈妈去看音乐会、舞剧，小小的一方舞台，却仿佛能在方寸之间包罗人间万象，瞬间将人带往另一个时空。那时她便悄悄迷恋上了舞台。

高二正式开始学习美术的圣歆以全国专业第七的名次考进了中戏——全国舞台设计专业的最高学府之一。

才华、专注和性格中的坚韧，中戏的老师们立刻发现了这颗好苗子，于是金圣歆成了系里老师们的重点“关照”对象，她的求知若渴，等来的是老师变着花的考验：期末教检的前一晚，老师会她半个学期的成果突然剪碎。尽管欲哭无泪，她也必须立刻调动起十万分的精神，连夜拿出新的设计方案。

如今，回想起当年在中戏时经历的无数次“崩溃”，金圣歆却非常感谢老师对她魔鬼一般的训练：“如果没有经历过这些，恐怕我刚到美国时很难撑下来。”

《三姐妹》

美国同学叫她“完美的金”

中戏的学习生涯为金圣歆打开了通向舞台的的第一扇门，而她很快有了更远的方向——美国。

留学一直都是金圣歆的心愿，而她选择美国，则是因为大二时在上海看到了世界舞台设计界泰斗、“托尼奖”得主李明觉的个人回顾展。

“因为他的作品、手稿让我看到中国戏剧和西方的差距，看到一个华人可以做出这样的成就。我当时的想法是我要出去像他一样拼杀学到东西，做出成就” 

在准备留学期间，金圣歆得以和来自欧洲的戏剧大师们共事，比如希腊著名导演、“戏剧奥林匹克”的创始人提奥多罗斯•特尔佐普罗斯、保加利亚导演斯妮吉娜•坦科夫斯卡。

2013年金圣歆如愿以偿进入了心仪的学校——卡内基梅隆大学（CMU）的舞台设计专业。CMU坐落在具有“美国东部好莱坞”之称的匹兹堡，除了浓郁的戏剧艺术气氛和优越的校友资源，最吸引她的还是学院对她的格外重视。面试时不紧当场给了offer，还表示学院会为她提供丰厚的奖学金及一切可以帮助的资源，会邀请导演合作，每年保证让她做一到两部戏。

从中戏到卡内基梅隆，从北京到匹兹堡，变换的是时间地点，不变的是金圣歆一直都是老师的得意门生。作为系里极少数的外国学生之一，虽然语言和文化的差异也曾经带来过障碍，但中戏经受的“魔鬼训练”让金圣歆适应得很快：她一年便修完几乎所有必修课，她设计的舞台在系主任验收时总是挑不出毛病。圣歆的美国同学都叫她“完美的金”（Perfect Jin）”。

歌剧《小妇人》谢幕

中国“90后”说服美国“50后”百老汇名导

名校、名师、与名导演合作，看似一路顺风顺水的追梦之旅，金圣歆其实也有过非常崩溃的时刻。在研究生的第二年，金圣歆在CMU的导师给她介绍了一个工作：与著名导演Pamela Berlin合作完成契诃夫的名剧《三姐妹》。

Berlin是活跃于纽约的戏剧导演，代表作包括《The Cemetery Club》、《Steel Magnolias》等，在她的时代是少数的作品能在百老汇演出的女导演。能与名导合作，又是自己喜欢的剧目，金圣歆毫不犹豫地应下了这桩好事。

所谓做一部剧，舞台设计的工作从剧本阶段就开始了。设计师首先要反复研读剧本，提出自己的方案，获得了团队尤其是导演的认可才能进入下个环节。

合作从一开始就困难重重。导演Berlin是1952年生人，而金圣歆则是不折不扣的“90后”；两人一个是年轻时就浸淫在美国戏剧体系中、步步为营走到今天的成名导演，一个是来自“遥远的东方”初出茅庐的戏剧学院留学生——年龄、语言、文化背景……诸多的差异注定了她们的相遇不止是导师所期待的“擦出火花”，而是火光四溅。

分歧主要来自创作理念的迥异。《三姐妹》中有命运的无奈与悲哀，也有着生命的坚韧和希望。对于舞台，Berlin导演倾向于采用传统写实的风格，比如最后一幕的树林，布景中就应该有“树”的元素。金圣歆却认为这部剧还有诗意在其中，中国美学中的抽象与留白，不仅可以用在这里，更能够为这部已经编排了无数次的经典剧目注入新的意蕴。

“一开始是用Skype视频聊天，经常说到不欢而散，谁也不想再聊下去了。”金圣歆回忆起当时的情形，还能想起当初的绝望。不过，绝望归绝望，第二天睡醒她又变回“打不死的小强”，即便面对的是年长自己近四十岁的业界前辈，她也依然坚持自己的理念。

这样的僵局直到四个月后才彻底打破。那天导演专程从纽约飞来匹兹堡，整个团队加上金圣歆的导师，都坐在会议室听她与Berlin唇枪舌剑，一连就是几小时。为了方便说明，金圣歆把所有场景都做出了模型，一幕一幕讲给导演听。直到她讲完最后一幕，导演Berlin才突然醍醐灌顶，瞬间理解了她的用意。最终，Berlin认为这个设计更加绝妙，重新构思全剧。从那时起，Berlin完全接纳了金圣歆的方案，并且每个环节都会诚恳地征询她的看法。

最终，《三姐妹》的最后一幕，也正如金圣歆构想的那般充满诗意：倾斜的墙面，数列纵向垂下的相框，老照片中承载的记忆汇聚成了一片虚拟的树林——那是回忆与情感之林。简洁而抽象的设计，不仅获得观众的一致好评，也被剧评人称赞说“优美的舞台设计足以暗示了时代，但又没有过分张扬”。

这个故事，被金圣歆的导师在系里面讲了两年，以此激励学生们坚持自己的艺术理念。而对于年过六旬的Pamela Berlin来说，这也是她创作生涯中非常难忘的一次经历，事后她告诉金圣歆，这次合作改变了她的导演道路，她很开心在这个年纪还能遇到如此充满激情的设计师——以往很少有设计师敢反驳她，而这位二十出头又来自另一个国度的年轻设计师，展现了少有的才华和胆识。 

如今Berlin导演与金圣歆依然保持着非常密切的关系。提起这位带给她无限灵感的合作伙伴，她称赞其艺术性“独特而有创见”。

Pamela Berlin 说“金圣歆是一个了不起的艺术家，也是导演梦寐已久的合作伙伴——她总能接纳各种观点，并且能够以她独一无二、出人意料的想象力将整个概念建筑起来。”

（Jin is an incredible artist and a director’s dream collaborator—always open to ideas but able to build on that directorial concept with her own distinct and surprising vision.）

《三姐妹》

用舞台改变世界

如今，金圣歆生活在美国的影视娱乐基地——洛杉矶，奋战在电视行业的第一线，为美剧设计场景。同时，她也继续着自己热爱的戏剧事业，无论话剧、歌剧、舞剧或是其它先锋的形式，舞台永远是她迸发灵感与激情的所在。今年，她还被提名了2017年美国剧场学会青年设计师大奖。

从校园到剧组，从读书到工作，在金圣歆身处过的绝大多数团队里，她都是唯一的中国人，甚至是唯一的亚洲人。但“少数派”的身份并不曾令她不安，相反，正是她的中国背景、她的东方美学与西方经历碰撞而生的独特视界，给予了她与众不同的灵感。

匹兹堡剧院的老板及总制作人曾说过，与金圣歆的合作带给了他很多新的东西。而这，也正是许许多多同金圣歆合作过的人都说过的一句——“金，你改变了我的想法。”

对金圣歆来说，这也正是她走进舞台设计行业的初心。一位二十六岁的年轻中国女生，能够在经过重重考验后走上美国的舞台，以自己的力量、以那些舞台之上无声凝结的灵感与心血，为这个世界带来改变——哪怕只是一点点。

“在《三姐妹》首演结束时，我坐在观众席中，听到前面一个不认识的老爷爷说他在第三到第四幕换景的时候哭了，这是他在美国看过最触动内心的换景。而另一个赞助商通过制作人找到我，告诉我这是他在美国看过的戏中最感人的景。我一直坚信舞台美术是无声的表演，这个时候我觉得自己做到了。我突然觉得获得称赞，拿奖也许还是我的目标，但是让观众在演出结束之后能够思考自己的生活，对自己的人生更加负责任，也许对我来说意义更为重大。我的那几百张草图、效果图和模型这时候也不仅仅是娱乐产业的一点炮灰了。”